重看《可憐天下父母心》的粵語片傳統繼承

1.

香港電影導演一代宗師楚原不久前去世,本想寫文以示紀念,但想來想去不知從哪裡下筆(主要還是工作太卷,無法靜下來寫作),看了幾篇國內幾個主要的電影自媒體,不是從楚原整個導演生涯鋪陳回顧,就是聚焦在70年代邵氏拍的古龍武俠片,甚少寫楚原在粵語片的成就。但是在我看來,楚原在粵語片的成就,在他整個導演生涯裡是最出色和耀眼的。加之粵語作為自己的母語,我覺得更有責任去分享和傳播楚原在粵語片年代的作品和價值。

剛好這幾天,YouTube上的粵語長片台頻道整理了紀念楚原導演特輯,放出多部楚原的粵語片名作,有些片源還經過4K處理,畫質較好,而且限時免費收看。我也趁限時免費,先重看了《可憐天下父母心》。

《可憐天下父母心》是山聯公司出品。山聯的股東是導演吳回、演員張活游、白燕。山聯也屬於中聯延申出來的小組公司之一。山聯的出品主要以家庭倫理和反封建為題材的電影。1954年成立後的第一部電影《芸娘》,吳回導演,這也是楚原人生第一次參演電影。

拍完《芸娘》,山聯還出品了《長生塔》,之後接著幾年山聯都沒有作品推出,直到1960年推出《可憐天下父母心》。此時楚原還不到25歲,已經獨立執導了三部電影,分別是《湖畔草》、《風雨幽蘭》和《秋風殘葉》,都是改編小說的文藝片。《可憐天下父母心》是他首次執導寫實家庭倫理題材,某種意義上,代表著他接過上一代粵語片影人的薪火。

2.

電影講述的是教師陳志康(張活遊 飾)和妻子李玉薇(白燕 飾)育有五名子女,家境窮苦。志康無故被學校解雇,一家生計雪上加霜,妻子得病沒錢醫治,志康也染上肺病,幼女重病,志康在絕望之際,只能向高利貸借錢,無奈幼女耽誤醫治時間夭折,在這種絕望之下,志康企圖自盡,但最後一個夜晚的經歷,讓他決定重新面對生活,面對困難。

重看這部電影仍然覺得十分催淚感人,陳志康一家的遭遇仿佛就是一個社會大悲劇,所有的不幸都降臨在這一家。電影的敘事在催淚情節的編排上十分密集,這在家庭倫理通俗片的商業考慮上,可謂計算十分精准。如果說70年代許冠文的喜劇式一種密集笑話的創作方式,即在敘事過程時一定要保證3分鐘要一個小笑位,5分鐘一個大笑位,那楚原比許冠文早十幾年就在《可憐天下父母心》裡,使用了這種方式,不過楚原是以製造密集催淚用在家庭倫理通俗片裡。

《可憐天下父母心》的催淚位幾乎是3分鐘要令觀眾感動,5分鐘令觀眾的淚水在眼裡打滾,8分鐘要要令觀眾哽咽,10分鐘要觀眾完全淚奔。50年代粵語片受眾多是最基層的市民,這種催淚通俗電影自然也十分受歡迎。

不過我認為電影為了讓敘事不斷催生出催淚情節,幾乎把陳志康描寫成是充滿崇高道德的聖人,讓人覺得有點過於刻意,不夠真實。最明顯的一處情節就是陳志康好不容易找到了出版社的工作,面對家裡有5個小孩,還拖欠房東幾個月租金,他竟然不怎麼猶豫就很坦然把這份工作讓給了排在他後面的寡婦。儘管我相信那個年代會有如此崇高、無私的人,但是面對眼前自身的家境現實,我還是無法理解志康可以很容易就說出“那個女人比我更需要這份工作。”但從電影的情節需要,志康一定會把這份工作讓出去,不然後面就沒戲做了。而緊接著,陳家接二連三的不幸就來了,家裡已經揭不開鍋,此時又遇上妻子病倒沒錢看醫生,真是屋漏兼逢連夜雨。

《可憐天下父母心》裡的催淚情節並非楚原憑空想像捏造,相反楚原是從當時真實的社會現象,還有媒體報導的社會新聞獲取創作素材。比如家裡的孩子在大街上行乞給母親看病,窮人家把女兒賣了,會給她吃一隻鹹蛋,據楚原口述歷史,這些都是當年發生在香港的真人真事。

楚原在口述歷史中說,他看過的電影裡,最喜歡的是義大利新寫實主義,是羅西裡尼、德西卡的電影,德西卡的《擦鞋童》和《單車竊賊》是楚原最喜歡的電影。《可憐天下父母心》自然受到了義大利新寫實主義影響,比如實景拍攝,大量真實的街頭影像,片頭的一系列蒙太奇就記錄了最真實的戰後香港市民的日常,有車水馬龍的大馬路、人來人往的大街、最後片名出現,畫面是獅子山下的大片木屋區,告訴大家這是發生在獅子山下的故事。

3.

《可憐天下父母心》的寫實主義與其說是楚原受新寫實主義電影影響,不如說是楚原自覺地對50年代中聯粵語片寫實傳統的繼承。1952年,一群志同道合的粵語片影人成立仝人公司中聯,楚原父親張活游和吳回都是中聯初創21位股東之一。中聯的粵語片題材從早期《家》《春》《秋》改編巴金名作,反映的是反封建和五四精神,到逐漸拍攝社會寫實題材,表現草根階層的生活百態。中聯的影人受義大利新寫實主義影響,漸漸也發展出一套屬於粵語片的寫實主義。

粵語片的寫實主義不像義大利新寫實主義把攝影機帶入實景的馬路街道(受制於當時粵語片製作的條件,如燈光、收音、菲林感光度等,很難大量實景拍攝),大多數時候是在片場搭景,通過佈景師對生活細節的觀察還原場景。粵語片的寫實主義也沒有義大利新寫實主義那樣以主角的悲劇收場反映時代下的無力感(參照《單車竊賊》的結局),而是最後肯定人的價值和人性,所以就算結尾是主角是一個悲劇,仍然會看到對下一代的期望和未來。

在《可憐天下父母心》裡,我們隨處可見楚原對中聯粵語片精神的致敬和傳承。比如志康一家有困難,志康以前的學生、還有熱心的鄰居街坊都提供幫助,這當中就有中聯傑作《危樓春曉》的”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精神。志康最後一夜的經歷,使他明白了做人的責任,為人父母的責任,這也明顯與《危樓春曉》中的二叔(黃楚山 飾)臨死前一句:“生存,就是做人的責任。”是一脈相承。

影片的結局,志康的小說終於得以出版,當他讀信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喜悅地叫子女們起床,一句“天光啦!”語帶雙關,家庭境況迎來曙光。這正是回應粵語片所肯定的價值觀,只要活下去,就會有希望。《可憐天下父母心》也代表著山聯公司由吳回、張活游、白燕的三人組合向楚原、張活游、白燕組合轉變,從吳回到楚原,某程度上既是師徒傳承,也是代表粵語片從上一代交棒給新一代。楚原也成為60年代粵語片餘暉下最後的守護者。

Author: 嬉字阁

一名普通電影手民。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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